仓库前,前来领取配给的人们将入口围得水泄不通。像是早就明白了似的,他们并没有在等待发放配给的工作人员。正如预想所料,那里站着一排手持防爆盾牌的警卫们。人群中吵吵嚷嚷,愤怒与不满的情绪在四处蔓延。
“各位,我不得不遗憾地宣布,今天没有配给发放!”站在后方的戴松波用高音喇叭大声喊话。
“没有配给?!什么鬼啊!?一定是老子听糊涂了,你给老子再说清楚点?”
“我说得很清楚,由于一些令人遗憾的原因,我们预计需要在三天之后和另一艘商船进行对接。综合考虑现有库存之后,我们不得不决定在后天再行发放配给。请各位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应该互相理解、团结一致、同舟共济,这样我们才能……”这些官话空洞得连戴松波自己都不会相信。
“哦,放狗屁吧,戴松波你这人模鬼样的哈巴狗!分明是你和洪海玉把物资都窝藏起来,等我们都饿死了,你们自己天天享乐对吧?说不定还留了几个小妞……哦,对了,余小兰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吧?原来如此,嘿嘿嘿……”
戴松波差点没控制住想要一枪毙了那个猥琐老头的冲动。为了防止动乱波及小兰,他仅这一次要求她别去上课,并反复嘱托她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开门放陌生人进来。
愤怒的人群纷纷丢下了自己手头的工作,包围了仓库以及舰长的办公室。为了维持秩序,一队警卫保护着舰长的办公室,而戴松波则带领一队人马守卫在仓库面前。只有知情者才知道,仅剩的物资都已经消耗殆尽了。如果让潜伏者得悉这一消息,灾难便一触即发。所幸,就一般民众的观点而言,现在只是某些权利者私藏物资,“物资”本身并没有用完。
僵持持续了不下数小时,不光警卫们身心俱疲,这也耗光了这些示威者的耐心。不知道是谁,但他的举动启动了暴乱的开始。当戴松波注意到异常时,早就为时已晚。空中突然有一道橘黄色的火光朝警卫的脚底下飞去,是燃烧瓶!戴松波大叫不好,赶紧叫警卫们后撤,并鸣枪示警。但人群之中的破坏分子们早就不管不顾了,更多的燃烧瓶飞向警卫们包括戴松波的脚下,虽然有作战服的防护,但警卫们还是被不同程度烧伤。他们明白警卫们不敢还击,人群在警卫左右腾挪的滑稽动作中爆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嬉笑和叫好声。
“我警告你们,任何试图妨碍警卫执行公务、故意伤害警卫者,必将遭到严厉惩罚!立刻停止你们的肆意妄为!”这句话在他们听来也很滑稽。
“兄弟姐妹们!”一道成熟沙哑、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大叫道,“无耻的权贵们欺骗了我们,这些警卫都是他们的走狗!如果再等待下去,要灭亡的是我们自己!我们必须立即反抗!前进,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妄图压迫我们的极权必将灭亡!消灭极权!夺回属于我们的财产!”
“啊!消灭极权!夺回属于我们的财产!”人潮中群情激昂,他们大踏步地前进,冲击着警卫们的防线。
“各位请保持冷静,”戴松波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破坏秩序的犯罪分子将被处以强制措施!”
“来啊!来啊!小兔崽子老子才不怕你!”
“冲啊!夺回财产!”
势单力薄的警卫们再也经不起民众们的冲击,节节败退,很快就要到仓库大门的边缘了。
眼下即使释放了催泪瓦斯驱散民众,他们也很快会再度聚集起来,也许还会带上各种早就事先准备好的凶器。戴松波只得命令道:“撤退!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打开大门吧!”
接着他扔了颗催泪弹出去,人群在呛人的浓雾中作鸟兽散,而警卫们则灰溜溜地逃离了这片区域。事到如今再拖延下去也已经没有办法改变结局了。很快,真相便会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到那时,潜伏者便会回忆起,它自己的使命。
“长官!示威的民众突破了我们的防线,强行闯入了舰长的办公室大肆破坏!我们必须撤退!”
“我明白了,你们随他们去吧。”
“但是长官……”
“你也看到局势了,对吧?社会秩序正在崩溃的边缘,警卫队的权威也早已名存实亡。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危你们都恪尽职守,对此我很骄傲,你们都是人民的英雄。剩下的时间里,你们自行决定吧。”
“……”
“你们会明白的。想要保护人民,仅凭一个人的执念又怎么可能呢?”
至于戴松波,他已经意识到了飞船最终的命运。是啊,其实他也是自私的。他必须尽早返回自己的舱室,为了自己最关爱的人,他保留了最后的手段。
……
戴松波的舱室外,站着几名图谋不轨的破坏分子。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强行闯进舱室掳走小兰作为人质要挟戴松波。
“可恶,这电子锁的加密太复杂了,我一时间根本破解不了啊!”
“继续弄,弄不出来我打死你这白痴!”
“小妹妹,小妹妹,”他们甚至还试图蛊惑小兰自己打开舱门,“你的养父,哦不,是爸比确实是个值得嘉奖的勇敢的人呢……但是,他找错了对手!现在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他现在正在牢房里痛苦地挣扎呢!眼下只有你能拯救他了,快出来吧!不然,我们就要把他活活烧死!”
“胡说!爸……叔叔他是警卫队长,怎么可能败在你们这些坏蛋的手下!说谎!”
“啧啧,小兰兰你这就不乖了啊。不过,我们这边也有证据……”说着,他取出一台录音机并播放,里面传出的竟然是戴松波求救的声音。
“胡、胡说,这只是变声器!你们这些坏人!”但小兰的声音明显有了颤抖。
“哼,挺聪明嘛。”那人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却突然收到了无线电通讯。
“撤退了!戴松波他们突然放弃了仓库,在投掷了一颗催泪瓦斯之后他们夹着尾巴开溜了!他可能正在朝你们这里来!”
“切!”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疯狂而又歇斯底里,“小屁孩,你就这样当个缩头乌龟吧,当个狗的贱人!”
“叔叔不是……我不听、我不听!”舱室里的小兰竭力地堵住自己的耳朵,但威胁的声音却依旧穿透了舱门,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听好了,你的爸爸戴人渣和那个混账舰长同流合污,居然私自把最后的物资窝藏了起来!现在每个人都要饿死了!而他们居然还想着自己苟活!行,作为爸爸的乖女儿,你肯定也是有一份的对吧,嗯?”
“……资源、所有的资源都耗尽了?叔叔从来没说过,这是真的吗……不、不……我不想……”小兰在破坏分子们的恐吓下,声音孱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啊,就是因为那个人渣……”
“说谁人渣呢?”远处,戴松波怒吼着,举起手里的电磁冲锋枪,“根据刑事法令第247条,你们因为试图入室抢劫被逮捕了,立刻缴械投降!反抗或试图逃跑,我有权采取强制措施!”
这些人当然没有乖乖投降的意图。他们随手甩出一颗土制烟雾弹,然后趁乱逃离了现场。
戴松波的脑袋在嗡嗡作响,这些家伙竟然无耻嚣张到了如此地步。
打开舱门,戴松波见到的是跪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小兰,他不禁感到心疼。独自被反锁在舱室中被这些人辱骂了这么久,即使对于成年人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好了小兰,没事了。一切都能安定下来的,快,让我们整理整理行李……”戴松波摸摸小兰的头发,用手背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突然,小兰停止了抽泣,目不转睛地盯着戴松波,像是要审问他似的。
“刚才那些人……”
“他们都是些坏人,没事,我都赶走了……”
“不,他们提到了食物、资源……”
“……”戴松波开始回避小兰的双眼。
“我们每个人都要饿死了吧?”
“小兰,我……”
“是的吧?”小兰的眼神不容许他撒谎。
“是的……”戴松波为了避免小兰担心,自然他也一直对她保留着秘密,
他连忙安抚道,“不要担心,我有……”
小兰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
“为什么会是今天?我不想啊……我不想啊……”
戴松波意识到她突然回忆起了关于以前那场瘟疫的可怕回忆,那灾难降临时的绝望。
“不、不,这次有我在呢,小兰不要怕……”
“不……”小兰失声尖叫,甩开戴松波的臂膀然后从舱室里跑了出去。
“别、我的天,不要出去!外面……”但戴松波根本来不及挽回小兰,他只得硬着头皮紧跟着小兰的步伐。他根本没料想到小兰居然会跑得这么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兰便消失在了一条死胡同的破洞里。破洞的大小刚好够身材娇小的儿童通过,显然是破坏分子的杰作。
“拜托,小兰,听话!乖乖回来!有什么事情让叔叔来解决好不好!”戴松波俯下身透过洞口大喊,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什么时间不好,偏要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嘿,戴松波你原来在这里啊!找你找得好久!”背后突然传来了凶狠的声音。
“你不要来烦我!”但当戴松波回过头时,他看见的却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们彻底搜查了仓库和舰长的办公室,结果那里什么都没有,舰长也不见踪影。我们想,也许你会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舰长在哪里?这我怎么知道?”
“少装蒜了,戴松波!你们把擅自窝藏的物资都藏在哪儿了,你们的同伙都是谁?都给我一五一十地吐出来!不然,就在烈火中痛苦地死去吧!”
“我告诉你们,虽然隐瞒了很久,但事实上物资早就用完了,我们也没得剩……”
“放狗屁!给你一分钟继续表演!”
“我跟你们说得很清楚,物资已经用光了!为了稳定民众的情绪,所以我们才隐瞒至今!”
“嗯哼……真好听,演得真卖力!继续、继续!你还有四十秒!”
“天哪,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换来的只有你们的不信任吗?”
“那我们的辛苦努力又换来什么,啊?”
“我们就不能先别起内讧,再多忍耐一会吗?希望还是有的啊,人类毕生的梦想,一颗充满生机、适宜居住的星球在等待着我们啊!我们只需要坚定意志,再多坚持……”
不是每个人都像故事中的那几位旅行者一样意志坚定的,更何况他们一口咬定戴松波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零分,你的即兴表演糟糕透顶!你知道人类为了找颗合适的星球都花费了多久吗,怎么可能现在便突然蹦出来啊?”
唉,戴松波在心中叹气。他们嘴上说着要讨个说法,实际上心目中早已有了答案。阿谀奉承的头衔早已被扣在了他的头上,他们现在只是想让戴松波在百口莫辩中自取其辱罢了。
“好,时间到!”人群中突然窜起了几道火苗。
“让圣洁的火焰净化一切!”
戴松波脸上,没人看得到的汗珠滚滚流下。催泪瓦斯早就用光了,但他也狠不下心向平民开枪。究竟是在愤怒中成为真正的刽子手,还是在不解与唾弃中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帮他解答问题的另有其人。
“红色警报,红色警报,”又是那道人工智能的女声,人们并不喜欢她,因为她只通报事故与灾难,“出现蚕食者疫情。系统于穿梭机着陆区检测到蚕食者病毒的存在,瘟疫正在通过感染者迅速扩散,如若无法得到及时处置,本舰将面临灭顶之灾。警卫队请立即疏散平民至安全区,并组织武装力量进行拦截。自动防卫系统启动中……警告,自动防卫系统出现不可知故障……正在降下防爆闸门以封锁关键区域……警报,防爆闸门控制系统失灵……”
不得不说,潜伏者玩得这套真是老谋深算。警卫队在动乱与猜忌中早就失去了组织性,而自动防卫系统早因技师的罢工而瘫痪停摆。
“我想……你们可以自行战胜那些怪物的对吧,嗯?让圣洁的火焰净化一切?”戴松波嘲讽道。
“胡说,你可是我们的警卫,你的工作就是铲除那些恶心的怪物,保证我们安全到达安全屋,其他的事情就以后再讨论!”原先还气势汹汹的人群,现在却变得人人自危,恨不得能把其他所有人都当作自己的垫背。
“好吧,”戴松波叹了口气,“让开。”
“你要干什么?逃跑?小心我现在就……”
“跟你们带路啊,蠢货!”戴松波大步流星地向前,根本没人敢抗议。人们纷纷为他让路,没人敢抬脚试图绊倒他。
“不行,兄弟们,他一定是在撒谎!我们……”
“走不走了?要不我把你们丢在这儿不管了?”
这可真是滑稽的一幕。原先这些人妄图通过人多势众来欺负势单力薄,但当真正的威胁来临,却个个产生了怯意。大概欺软怕硬就是指这种人吧。
在戴松波成功护送这些人到达安全屋时,他知道他们在确认自己安全后很快便会反目成仇,继续追究自己。于是趁他们不注意,戴松波赶紧溜了出去。在他的心里,只有小兰一个人。潜伏者病毒终于爆发了,小兰的处境很危急。戴松波看到自己的队员仍在尽忠职守地将平民疏散到安全屋,这让他感到了一丝欣慰,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愧疚。自己曾教导他们要无私奉献,但眼下自己却仅仅因为一个私人原因而擅自离开了岗位。
只有在小兰突然不见时,戴松波才突然意识到,渐渐地,小兰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和小兰在一起时,他总有种奇妙的感觉。一种似乎只存在于过去,却又一闪而过的,温暖的感觉。
希望你没事,小兰。戴松波祈祷着,也许这是少有的几次他会向神明祈求吧。
首先,戴松波需要前往监控室。通过调取监控录像,他才能掌握小兰大致存在的区域。按照舰船曾经举行过的避难演习,现在她应该躲藏在某个隐蔽舱室内安全地躲藏着。戴松波希望她能待在某些感染尚未波及的区域,这样她的安全系数便能大大增加。
在监控室里,戴松波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一个几天前就神秘地销声匿迹了的家伙。原来这些天为了避开风头,他竟然躲到了这里。舰长洪海玉瘫坐在沙发上,脸隐藏在阴影里,面朝着突然闯入的戴松波。空的罐头和烟头散落一地,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洪海玉手上还捏着一把小口径手枪。他见戴松波进来,居然毫无反应。
“舰长?”戴松波晃晃洪海玉的肩膀,却意外发现他的尸身早已冰凉,头颅上有一道横贯而过的洞口,血迹早已发黑了。他最后选择了自杀,死不瞑目。
“我很抱歉,朋友们。”字条上写着洪海玉最后的遗言,字迹模糊像是被泪水打湿过,“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一直要求你们满怀信心,但事到如今我自己却已经没有信念坚持到黎明了。当你们看到这张字条时,感染应该已经爆发了吧?对不起,我想为人类的存续鞠躬尽瘁,但我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的时刻已经到了。有多少愤怒、失望都责怪我吧,我不介意……也许我并不适合这个职位。”
被水打湿的地方映出了背面的字迹。他接着将字条翻面,背面上的留言是洪海玉特意留给他的:“还有,戴松波,穿梭机已经准备好了。上面准备了工具和一些仅剩的物资。尽你所能,多拯救几条人命吧。荣耀归于人类!但那并不属于我。”
“不,”戴松波合上洪海玉的双眼,“你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现实总是让人感到绝望。”
通过调取监控视频,戴松波成功定位到了小兰所在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始终不愿意相信吧,他到最后才去检查了那个位置。结果令他惊慌失色,小兰的位置正好就在感染的始发地——穿梭机停机坪上。如果这是一个赌局,那他拿到的是最烂的一副牌。
戴松波一脚踢开椅子,一路飞奔。
……
“疏散过程正在进行,请所有未及时疏散的居民迅速向最近的警卫寻求保护,他们会护送你们至安全室。若情况危急,请按演习内容要求就近隐蔽,等待救援。重复……”
保护、救援……时至今日这些曾经激励着戴松波的字眼转眼间便成了无法被兑现的谎言,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滚烫,又像白昼一样刺眼。物资所剩无几,感染到处肆虐,留给幸存者们的时间不多了。
戴松波大步流星地在走廊上奔跑。原本整洁朴素的街道如今堆满了空罐头和灰尘,墙壁上涂画有各式各样的恶意涂鸦。长廊上空无一人,不远处野兽的嘶吼和子弹突破音障的巨响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最后一批意志坚定的警卫们选择了留在前线,他们决定与怪兽们背水一战。内疚与敬意在戴松波的心中五味陈杂,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电车系统还能运作吗?”抵达前线后,戴松波问向附近防线上的一名士兵。
平时用于客流的电车轨道里现在充斥着大量的异变生物,当戴松波赶到时,警卫们已经在轨道两边设立了两排射击线,临时搭建了一座防守的要塞。这里是异变生物们进攻的重要通道。一旦决堤,就代表着警卫和他们所保护的人们面临着最终的溃灭。
警卫们刚刚成功击退了一波凶狠无情的进攻。他们来不及为牺牲者感到忧伤,就必须得马上东奔西走准备下一轮攻势。防线前堆满了怪物们的尸体,这些原本属于人类的肉块令人感到作呕。
“电车已经被停用了,队长。”他一边回答道,一边吃力地架起从失效的哨戒机枪上拆下来的电磁机枪。转眼间他的口气中带上了一些迟疑,“怎么,队长你难不成……”
“是的,我得亲自前往停机坪,把电车重新启动起来吧。”
“你疯了,队长?”听到戴松波的决定,许多警卫们都投去了惊讶的目光。他们都是无畏的勇士,但没人喜欢让自己白白送死。而戴松波正要去做的,恰恰就是这种事。“如果队长你还没弄清楚实际情况,那就让我告诉你……”
“那里是原爆点,我知道。对,感染者的母体就在那里,被一堆它制造出来的恶心怪物包围着!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戴松波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精神错乱的迹象,却反而像钢铁一般坚毅,“但有个对我来说亲如骨肉的女孩在那里,如今她危在旦夕,我便不能坐视不理!去把电车启动吧。”
大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迫切就是这种感觉吧。戴松波对局势的把握,在他浏览过监控室里的影像后就再清楚不过了。已经有超过一半的部分落入了潜伏者的掌心,至于警卫们,虽然他们斗志昂扬,但仍在节节败退。不像科隆号上的陆战队员,警卫们的装备、人手均处于捉襟见肘的窘境,而感染体却在不断地增添新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擅自闯入敌境无异于自杀,但他愿意冒这个险。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浮现,戴松波想起了以前和小兰第一次见面时,她无助地哭泣的模样。
“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快去做吧。”戴松波摘下头盔,转向面前的警卫们开始了他作为平峰山号警卫队队长的最后一次训话。
“诸位,听我说!今天,我想我有愧于担任你们的队长。以往我要求你们严格遵守的纪律你们都认真地执行了,维持秩序、保卫人民的安全……直到我们的末日最终降临。如果有什么想埋怨,就当是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吧。舰长封锁真相的决定确实不合理,但却是正确的决定。如果你们还愿意把我当作队长的话,那就让我前往灾难的原点,在那里我会试着拯救几个平民,也许还能想办法摧毁感染者的母体,不过更有可能我只会悲惨地死在那里。但我从不畏惧,因为我并不是什么懦夫,而我们警卫队则都是真正的勇士!因为警卫队永远是平民们的护盾!今天能够站着这里坚守防线的都是平峰山号的英雄!我们将永远站在人民的前方,无论何等的绝望,我们都会一直战斗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最后一滴鲜血流尽!我们才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让此战永垂不朽!”
戴松波想起了自人类从地球启程时,就一直流传着的誓言。
“愿薪火相传,荣耀归于人类!”
“荣耀归于人类!”警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枪支,异口同声地发出这来自所有移民者由衷的誓言。
“下一波攻击来了,快做好准备!”
“开火!开火!”
“队长,电车准备好了!”
“祝你们好运,希望胜利的天平指向我们!”
“也祝你好运,队长!”
怪物们如海浪般冲了出来,被警卫们的子弹撕成了碎片。火焰喷射器中吐出的烈焰如同岩浆一般炽热,而榴弹的爆裂让钢铁都在颤抖。戴松波登上电车,在车门关闭前一直注视着警卫们不屈不挠地战斗的景象。电车骤然启动,从感染者的尸体上无情地碾压了过去。
无人驾驶的电车在磁轨上平稳地穿梭着,将沿途遭遇的异变生物统统碾成了血肉,如同搅拌肉馅的可怕声音在戴松波的耳畔回荡。逐渐地,连这些噪声也都消失了。戴松波在不断远离着战场的焦点,向着黑暗的最深处不断靠近。在那里,他会见到一些毛骨悚然的事物,以及一些可能会让他精神崩溃的真相。
寂静之中只有机械运转的声音和戴松波肚中内脏相互挤压的咕噜声。
戴松波坐在锈迹斑斑的座椅上,目光始终停留在头顶显示着电车当前位置的显示屏。
“运行中-正在前往港口与物资调度部门-警告-生化疫情爆发-危急”
戴松波从口袋里取出一小瓶能量饮料,忍着苦涩的味道强行将其灌入了嘴里。这几天的连续工作让他一直处于高压和失眠的状态。虽然他真正需要的是充足的睡眠,但总有突发事故逼迫他东奔西走。即使在梦境里也是噩梦连连,让他不得安生。如果还想维持正常状态,保持情绪稳定,目前能仰赖的就只有这几种提神的化学药剂了。如果连这玩意儿都没有的话……趁着药效还未产生,戴松波试图用枪进行瞄准,结果准星如同海浪中的小舟一样飘渺不定,这只能说明他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此时,一个普通人会产生过度紧张的情绪并不奇怪。只是,这种再正常不过的应激反应对戴松波来说究竟有没有用呢?他不知道。恍惚中迟钝的大脑不可能对危机作出及时的反应,反而各种胡思乱想纷纷涌入了脑海。
你有机会孤身一人战胜那群怪物吗?
如果小兰她已经……
很有可能小兰……
你得明白,就算你想办法活着找到了小兰,她也有可能……
闭嘴!我清楚!不要再说了!戴松波竭力反抗,脑海中那副触目惊心的画面却愈发得清晰了起来。噩梦中小兰总是带着笑容面对他,自己却无法警告她背后那可怕的凶手。小兰在惨叫中被拽入黑暗里,而戴松波赶到时,她早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你要相信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究竟是在激励,还是在欺骗自己?
“乘客们请注意,正在抵达港口与物资转运部门。警告,生化疫情爆发中,请……”伴随着自动播报员的通知声,电车缓缓地在月台前停下了电机,闸门也随即滑向一边。
戴松波谨慎地探头确认周边安全后,才从电车上走了下去。
周围熟悉的环境转眼间让人感到了异样的陌生。异变生物袭击后只留下了一片悲惨的狼藉。它们禁不住美味鲜血的诱惑,于是便向周围任何能见到的活人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凶残攻势。即使戴松波见识过再多次同样的惨状,他觉得自己也做不到在冷漠中熟视无睹。只要小兰还在身边,戴松波就没有办法硬起心肠做一个冷酷无情的恶人。
周边区域的电力被切断了,黑暗的世界里只有戴松波手中冲锋枪附挂的战术手电还在散发着耀眼的光亮。他需要靠这束光芒来发现潜伏在阴影里的敌人,但光亮也同时暴露了自己。本来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场所,眼下却变成了一处杀机四伏的战场,任何一处视觉的死角都可能会有一只潜伏着的猎手在蹲守猎物。要是能有陆战队员一样的装备就好了,戴松波想,他们的头盔能提供夜视和热成像视野,手中突击步枪装载的弹鼓能织出80发的炽热弹幕。
墙壁上、地面上、天花板上,都覆盖着大片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有的飞溅成一个扇形,有的则因死者最后的垂死挣扎而拖出了一道长条。人类的残肢和异变生物的尸体混杂在周围,如果戴松波没有佩戴头盔,此时他会闻到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不,是血腥味。完整的人体倒是都基本消失了,毋庸置疑,他们都再度“复活”加入到怪物们杀戮的狂欢派对中去了。
“末日已经降临!”在一根立柱上,写着这样一段狰狞的血字。
绝望在空气中弥漫着,现在即是地狱。
提神饮料里含有的化学物质开始起效了,戴松波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度温习一遍在电车里构思的计划。感染爆发时,小兰正好就处于停机坪这一最危险的原爆点。若对于其他人,戴松波对他们的侥幸不敢抱有幻想。但一旦小兰有一线生机,他就绝不会放弃希望。停机坪本来是个物流密集的区域,对小孩来说是个充满着新鲜感的世界,所以警卫队经常在那里抓到调皮的小孩。
假设小兰严格遵照平时演习的要求,找到了最近的庇护所并躲了进去,那里便是戴松波能找到小兰的地方。
“要乖啊,小兰……”戴松波在嘴里念念叨叨的,“乖乖跟我回家……一定要在那里啊……嗯?”
突然,在路过一道拐角时,戴松波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他立刻警觉这是人或者异变生物的躯体。戴松波连忙急退,同时将冲锋枪架在胸口。
结果那只是一个警卫的遗体,在最后一颗子弹耗尽前,他都始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作为队长,戴松波自然认得他的每一个手下,这个家伙有妻子儿女,父母也健在。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戴松波想着,伸手想从他的制服上取下狗牌。至少,他们有资格知道这一噩耗。
等等,戴松波突然想到,被感染体杀死的人体最后都会被转化成它们的同伴。虽然作战服能一定程度上消除病毒的感染,但像眼前这样深入脖颈的伤口便无力回天了……
嗷!
复活的警卫突然暴起,头盔里的面孔完全就是一只狰狞的野兽。他,不,它举起隐藏在身体下的巨镰,劈向戴松波的头颅。倘若戴松波没有及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险境,他可能登时便要身首异处了。他侧身闪避,由人的手臂变异而来的镰刀在他的头盔上迸出了一道耀眼的火花。
仅仅杀害无辜者已经罪大恶极了,竟然还要使唤亡者作自己的走狗?戴松波怒火中烧。他一边快步移动拉开距离,一边举枪扣下扳机。子弹击穿了头盔的护罩,为警卫带来了安息。但对于戴松波还没结束,他移动中不小心退到了通风管道口,在那里一个潜伏着的怪物早已等候多时。
糟糕!戴松波反应过来时,他早已被怪物扑倒在地。怪物全身囊肿,像蛇一样肥肿又分叉的舌头里滴落出一种恶心的液体。液体一接触到作战服的表面,便散发出一股黑烟,应该是某种强酸。如果没有护甲的保护,戴松波全身都会被腐蚀出几个大洞。
挣扎中,他突然意识到怪物的目的竟然是要揭开他的头盔。怪物一边口吐大量酸水,一边双手抓紧戴松波的头盔往外拉扯。戴松波竭力反抗并试图从口袋里掏出电磁手枪。冲锋枪离得太远他够不着,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你个……混蛋……
戴松波眼前一片昏暗,仿佛意识随时便会飞离自己。一只人类手臂应对两只变异得蛮不讲理地强壮的手臂,戴松波连三秒都撑不住。
没想到死亡来的如此突然。
三秒挣扎赢来的机会,只够戴松波摸到枪的握把。而怪物无情地揭开了他的头盔,它张开血盆大口,腹中的强酸连钢板都能蚀穿。
此时戴松波心中只有对没能接回小兰的愧疚之情。
出乎意料地,在揭开头盔见到警卫的真面目后,怪物突然愣住不动了,原本即将倾盆而出的强酸也被生生咽了回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戴松波还是赶紧抓住怪物犹豫的宝贵间隙。他重新戴好头盔的同时拔出手枪将怪物的脑袋打出一个大洞,然后趁强酸溢出前将它推到一边。
“警告,作战服内环境检测到高腐蚀性物质,正在紧急处理,止痛剂,注射。”
从缝隙间渗漏的强酸覆盖在戴松波脖子和下巴附近,让他痛得直打滚。所幸作战服的维生系统反应及时,酸蚀的伤口被覆盖了一层止血凝胶进行临时处理,疼痛也很快缓解了。
戴松波按揉着隐隐刺痛的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逐渐被自己的胃酸溶解的怪物。本来他就要以一种悲惨的方式一命呜呼,但最后的时刻这怪物为何没有下手?
似乎有种说法,感染者的母体能通过精神层面对它们进行操控。
不过,还没等戴松波有任何深入的思考,局势便有了进一步的变动。原本循环输送新鲜空气的通风管道里突然喷出了一股深绿色的浓烟。烟里充满了致命的毒气,人如果直接暴露在这种环境中会瞬间因神经麻痹而窒息,然后成为一匹新的异变生物。戴松波亲眼目击过平民在毒气中倒地毙命,自己却无能为力。
“警告,”最近人工智能的播报总是以这个词开头,“‘蚕食者’病毒疫情开始进入第二阶段。病毒母体已经发育完全,其释放的致命有毒气体正在通风系统中快速扩散。气体中含有高度致命性化学物质,极其危险。正在启动紧急空气净化系统……警告……紧急空气净化系统启动失败,系统检测到多处部件故障,必须进行手动启动。”
如果空气没能及时净化,毒气很快就会覆盖小兰所在的位置。应急用的氧气面罩也许能派上用场,但它坚持不了多久,戴松波自己装备的空气过滤系统也是同理。空气净化系统的控制室在哪里来着?应该在这附近。戴松波不敢迟疑,立即抓起脚边的冲锋枪一路飞奔。
……
警卫们与异变生物们交战的前线。
“该死,母体释放毒气了!空气净化系统呢?怎么会在这时候失效了?!”
“还不是因为那帮蠢蛋技师集体罢工了!你背后!”
异变生物们不再单纯地从电车隧道里发动进攻,每一个通风管道都是它们进攻的路线。在它们凶猛的攻势下,警卫们的防线被迫不断收缩。
“我们支撑不住了!我们得再后撤!啊!”炸药在眼前猛然炸裂,一名警卫被冲击带来的碎尸掀翻在地。
“后撤?”另一名警卫一脚踢开趴在同伴身上的尸体,然后一把将他拉起来,“我们正在和安全室的大门背靠背呢,已经退无可退啦,傻瓜……嗯?队长的通讯?队长,这里是守备部队!有何指示!”
“局势如何!立刻汇报当前状态!”
“怪物们的攻势很凶猛!而且毒气正在通过通风管道迅速蔓延!如果没人能手动强制启动空气净化系统的话,很快我们就都要暴露在毒气里了!届时就全完了!”
“我明白了!控制室就在我附近,你们要坚持防线,我会不遗余力启动空气净化系统!”
“明白!”
“你听到没,为了还能多活几秒,一起上吗?”
……
在跟人类生活的过程中,潜伏者一定对人类的生存策略有了充分的学习和理解。当戴松波悄悄摸进空气循环控制室时,才发现里面充满了守卫着的变异怪物。如果戴松波还想在毒气蔓延到舰船的每个角落前阻止灾难的发生的话,他就必须先通过它们的重重把守。
该怎么办?戴松波焦急得能啃烂自己的手套。现在他的确还没有引起敌人的警觉,如果发动攻击,戴松波应该能有数秒的进攻时间。但他并没有把握能将敌人悉数击毙。他平时的训练内容是处理民事冲突以及维护公共安全,武装突袭本来应该请求科隆号的陆战队员进行增援的。
现在才想起他们来吗?戴松波在苦笑中意识到,自己品尝的,正是背叛带来的恶果。
戴松波在口袋里摸索着,试图寻找任何有可能创造机遇的工具。门卡,没用……催泪弹,早用光了……震撼弹,没带……穿甲弹?戴松波端起手上填装有八发特制穿甲弹的电磁手枪替换用转轮。大概是为了怀旧,电磁手枪被设计成旧时转轮手枪的样式,但两者的工作原理却大相径庭。
戴松波取出电磁手枪,甩出原有的转轮,然后将新的转轮装了进去。转轮自动进行微调,将子弹对准枪管,同时指示灯亮起提示武器已经准备好发射了。
我该拿它来做什么呢?戴松波一边思考一边在缝隙间暗中观察。在异变生物的对面,戴松波看到了一扇落地的防爆窗。它承受着隔绝真空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一旦碎裂便会在室内引发一场猛烈的飓风,吸走任何没有固定的事物。而这便是他正要做的事情。电磁冲锋枪的穿透力是不足以打穿防爆窗的,但这几枚穿甲弹做得到。在应急防爆闸门落下来之前,如果他能避免被飓风卷入外太空,戴松波就胜利了。
但事情的进展不可能一直尽如人意。戴松波犹豫着,思考着一旦被吸出去,作战服的空气储量还够不够他重新找到入口回来。不过,突然的意外终结了他的思考。作战服的传感器及时地察觉了戴松波背后的危险,一支鲜红的箭头在头盔显示屏上显示出来,警告着后方的危机。戴松波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前翻滚然后立刻拔枪回身,在他的后方竟然蹲着犹如豺狼一般的怪兽。如果反应不够及时,他现在已经是尸体了。戴松波没等怪物有任何的反击,他立刻打穿了它的脑袋。
四周的其他异变生物在听到枪声后立刻警觉地嚎叫了起来。戴松波没有停滞,他紧接着立刻将枪口对准防爆窗,然后扣下了扳机。
砰!在出现一个碎口后,防爆窗再也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最后完全爆裂开来。在最后一声巨响之后,声音随着空气的流失一同消失了。
“警告,检测到环境严重失压,真空维生系统,启动。”
一切不牢固的事物,地面上堆积的尘埃,异变生物们,没有牢固安装的仪器,都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吸入了外太空。戴松波死命抓住附近的一个栏杆,如同挂在树木上的布条一般在空中摇荡。空气与他的头盔猛烈地摩擦着,让他以为自己的耳朵都要着火了。他竭尽全力维持自己在护栏上的力道,即使重物砸到自己身上,他也没有放手。
但老化的栏杆倒是自己先撑不住了,还没等戴松波意识过来,他就已经抱着一根断裂的钢管在地面上滑动着。戴松波连忙在地面上试图找到任何足够稳固的东西,但双手在空中舞动,却探寻不到任何救命稻草。直到他快要逼近外太空时,他也没办法停下自己的身躯。
就在这时,防爆闸门降了下来。
戴松波突然想到了自己被闸门碾成两半的结局。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手掌却只能在钢铁的地面上打滑。也就在这种时候,戴松波会开始怀疑飞船的自动应急处理系统是故意在他快坚持不住时才关闭的闸门。
戴松波的头率先飞向这道仿佛喷吐着野兽浓浓杀气的巨口。他的头盔是源于地球上的优良设计,但它并没有设计成能承受这般重压。戴松波闭上眼睛,脑海中满是自己的头像核桃一样被钳子挤成碎块的惨状。
砰!
像是要和他开个玩笑似的,在戴松波的头颅即将无可避免地遭遇惨祸的上一瞬间,防爆闸门已经先行落到了地面上。但结果依旧不是轻松的喜剧,戴松波以极高的速度一头撞在坚硬的钢板上,现实的景象顷刻间便消失了,他昏死了过去。
……
“……没人愿意收养她啊,那个唯一幸存的女孩……”
黑暗中,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就把她交给我吧……”
“……你?”
“……很奇怪吗?我可是……”
“……当然不是……好好照顾她……”
……
眼前逐渐浮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惶恐不安,心神不定。视野中自己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女孩略显吃惊,然后抱起双臂缩在了墙角里。
“别担心,一切都结束了,跟我一起拜访你的新家吧,我会保护你的安全……”要是能更自然些就好了,他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勉强挤出来的温柔声调有多么变扭滑稽,但却绝对真诚。灾难已经结束了,我会接替监护人的职责,好好保护你的,别担心。
“……”女孩没有动。
“这样吧,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只是在哪里忙,再过几天他们就一定会回来的。只要你肯听话跟我回家,我就答应你,不要几天的工夫,他们就会接你回家,行吗?”
“……说谎。”女孩嘴里嗫嚅的话语,如同冰峰一般寒冷。如果她确实亲眼目睹了那一幕——父母拼命牺牲自己只为她能有一丝获救的希望,那就……
“……好吧,是我说的不对。你是叫余小兰对吧,小兰?”
“嗯……”
“小兰,也许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吧,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埋头继续走下去,失去的可能就已经永远无法挽回了。但你可以相信我吗,接下来我可以一直保护你,那些坏蛋都没有办法靠近你,你会很安全……你愿意相信我吗?”
停留在空中的手臂经过了岁月的凝练,沉稳而有力。
“别害怕,我并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在经过一段短暂的迟疑后,另一只稚嫩的小手也放了上去。
“好的,小兰真乖,”声调中带上了一丝喜悦,“那么,我叫戴松波,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你可以叫我爸……”
“叔叔。”
“呃……”
“叔叔。”
“行、行,没问题,”戴松波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那就这么定了吧。来,抓紧我的手,让我来为你介绍你未来的新家。”
……
声音和景象再度缓缓地隐没,消失在黑暗之中。
……
“警报,毒气的扩散……不可控……如果无法……净化……将彻底无法挽回……”
“队长、队长,听得见……那绿色的鬼玩意儿……你必须……就要通过通风管渗透……都完了……”
冷漠的AI的声音和警卫焦急的声音在戴松波脑海中回响。朦胧之中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坐地待毙,但同时又有一种阻力在阻止他。戴松波想爬起身,却仿佛有整艘飞船压在了他的身上。
叔叔……
“啊!”戴松波惊叫着从昏迷中醒转了过来。眼前的景象是一片雪花点,鼻子里满是电路烧坏后的焦糊味,头顶疼得像是开了个洞。他摘下头盔,这才发现头盔上开了个陨石巨坑。虽然它已经毁坏,完全不能使用了,但直到最后它都在尽忠职守地守护自己的操作者。如果换作戴松波自己的头盖骨,估计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戴松波摇摇头,然后把头盔不舍地扔到地上。一排仪表盘从戴松波的脖子底下延展出来,用以代替头盔显示屏,向戴松波及时提供情报。
嗯?
其中一个仪表盘上,一边用醒目的红字写着“周围环境中检测到神经毒气”,一边哔哔地发出刺耳的警报。
戴松波这才惊觉,周围每一处通风管道里都有绿色的浓雾涓涓地流淌出来,并在地面上聚集、蔓延。现在,失去头盔后作战服失去了密闭性,这对戴松波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戴松波赶紧一个箭步冲向净化系统的手动控制台。刚才巨大的压差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吸了出去,只剩下这台安装在墙壁上的终端还算硕果仅存。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帮工程师究竟设置了什么密码,但作为警卫队长他手里握有能访问舰船所有计算机的强制访问代码。但里面的内容就是一团糟了。
“你们排列顺序的风格真古怪啊,”戴松波暗自嘲讽。他盯着里面一堆不明所以的程序指令,对于“强制净化程序”却不知该从何找起。
而毒气已经快要漫过脚尖了。
“等等……‘Ctrl’加‘F’?天,我怎么把这玩意儿给忘了。”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蠢驴,他赶紧将程序调出来,然后再次使用强制访问代码将“舰船维生系统强制净化程序”启动。
“通知,舰船强制净化系统已手动启动,”AI播报着事态的最新进展,“感染起源区域的毒气已经被隔离并强制排入外太空,同时其余波及区域正在执行空气再净化程序,毒气覆盖区域正在减少,预计完全净化所需时间……未知。”
见到罢工的机械终于开始再度运转,戴松波赶紧联络防线前的警卫兄弟们:“诸位,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别担心,我已经启动了净化系统,你们不用再担心空气的问题了!”
“嗞……”只有电流噪音。
“喂、喂!呼叫警卫队全体人员,呼叫全体警卫!这里是警卫队长戴松波,收到请立刻回复!不对啊,通讯装置应该还是正常的……再呼叫一次……”
依旧只有令人感到绝望的电流杂音。
虽然从结果上来说,戴松波做得很好。他成功在毒气侵袭到安全屋之前,将威胁成功清除。但这并不等于他成功让人类最后的希望再多延续了一分一秒。
他感到全身都在脱力。戴松波所不能亲眼见到的事实是,安全屋里,横陈着一具具同伴的尸首。其中有最后一刻仍在顽强抵抗的警卫,有惊恐尖叫的平民,也有无助的老人小孩。绝望并不是最终的消逝,而是在希望的面前倒下。
一切都结束了。
“天哪,就差一步了!”戴松波愤怒地将拳头砸在终端机的显示屏上,将其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不……还有小兰在,戴松波嘴里低喃着,对,绝对不能再失去她了……还有希望,自己的使命还并没有随着人类的消亡而就此终结。她不是问过我吗,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度见到充满生机的地球?
很快了,小兰。
“警告,周围毒气浓度即将接近临界点。”虽然净化系统已经开始运转,但戴松波周围毒气的蔓延还尚未得到有效的遏制。此地不宜久留,戴松波得马上撤离了,和小兰一起。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些有机质的雾状液滴仿佛有着自我意识。它们开始凝聚成团,逐渐形成一头凶猛的掠食者。
戴松波赶紧打开附近的闸门,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小兰的身影。异变生物的偷袭?他不能再为过度的谨小慎微浪费时间了。
钢铁铸造的走廊上,一边的防爆窗户有卫星反射的惨白月光照射进来。戴松波在长廊上近乎无止境地奔跑着,背后则有一团阴森森的毒气如影随形。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到小兰,然后带她一起离开这片充斥着死寂与悲伤的世界。
背后追击他的毒雾也不再漫无边际地扩散了,它自我形成了一个残暴的猎豹,并以极高的速度追击着它眼前的猎物。
戴松波一刻都不能停下,他甚至连头都不敢回。他穿越一条又一条走廊,突破一扇又一扇闸门,只为寻找到一个人。
在哪儿呢?
小兰你快出来吧,让我们……
不是在这儿吗?
戴松波喜出望外。
小女孩无助地跪坐在地上,一如当时戴松波遇见她时的模样,让人心疼,只不过穿着有所改变罢了。
如此大意的姿势居然没有被袭击简直就是奇迹,戴松波想都没有就一把拉起小兰,有些粗鲁但毕竟事态紧急,现在趁着毒气还没有……
“小兰,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解释,我们现在得马上……”
“啊!叔叔……”被戴松波从背后拉起的小兰身体一颤,然后,她的脸转了过来。这时他才终于完全看清楚了,现在小兰真正的模样,以及他们周遭环境的真正姿态。不得不说,人类在注意不到的地方就是个完全的瞎子。
戴松波愣住了。
小兰平时不是留着一头蓬乱的短发吗?戴松波质问自己。
但现在她的头发却仿佛美杜莎的蛇发一般,将触手延伸到四周的每个方向。同时还有轻烟在发丝上弥漫,就在眼下,就有无数的孢子在分裂、成熟、释放。
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就是感染爆发的原爆点——停机坪。小兰的发梢所及之处,墙壁上、地面上、整备中的穿梭机上,都生长出了巨大的感染瘤。就像是伤口上的化脓一样,它们向着周围流淌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同时向着通风管道大口倾吐着剧毒的雾气。在其释放毒气与空气强制循环装置所形成的动态平衡下,勉强为戴松波营造了一个能够正常呼吸的空间。但也许这只是因为毒气并没有侵蚀他的意愿罢了。戴松波望望四周,不仅身后的毒气停下了脚步,突然现身的怪物们也只是冷漠地盯着他,默默地在一边守候着。
“……小兰……原来你……”即便空气质量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戴松波还是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就是潜伏者病……病毒的母体吗?”
不,这不可能。戴松波不想联系已经发生的事实,为什么一向听话的小兰在听见资源耗尽的消息后突然逃走;为什么她所处的位置正好位于原爆点;为什么那只口吐酸液的怪物在揭下他的头盔后会突然停止攻击……
不,戴松波双手掩面,各种妄想在自己的脑海中翻腾,只为了能得出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
“没错,我就是毁灭了整艘飞船的病毒母体,叔叔。”小兰不再是那个天真调皮的女孩了,她的声音犹如冰川一般寒冷彻骨。她的话语,不容否定,不容逃避。
“你以为从那艘飞船上救回了我这唯一的幸存者,其实不然,你带回来的,只是祸根罢了。”小兰竭力压抑着声调中的颤抖,“在人类最后垂死挣扎的悬崖上,正是我们推了最后一把,不是吗?”
戴松波呆呆地盯着她,哑口无言。
“只要环境不再适宜我们继续居住下去,我们便会立刻无情地抛下宿主,然后不顾一切地启程再寻找下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没错,只要还有存活的人类,为了生存的名义我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继续传播、繁衍。和平共处只是假象罢了。”小兰伸手从戴松波的枪袋里取出电磁手枪交到他的手上,然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叔叔,这些年一起的生活真的很快乐。虽然有不少艰辛的时刻,但是,能够体验活着的感觉,对我来说已经是无上的奢侈了。叔叔,欺骗了你,我……对不起……”
“……”戴松波沉默不语。
“叔叔,我便是感染并无情屠戮整艘飞船的人们的凶手啊,那些你誓死守卫的人们都是我亲手杀害的啊,你不恨吗?我手段凶残,你不厌恶吗?”小兰记得很清楚,为了维护飞船的秩序,戴松波每天都会忙到焦头烂额,同时又总会抽出时间陪她,也正是后者把他的人生彻底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不仅打搅了他的生活,更毁了他的理想,这样叔叔不会想手刃自己复仇吗?
这样想应该就行了吧?不,其实这些依旧只是欺骗自己的借口。为了生存,小兰知道自己的使命——在确认周围环境资源已经枯竭之后,作为病毒的母体感染整艘飞船,传播并延续自己的种族。但她同时也在害怕。
这可是背叛啊,这是向一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宝贵的人背叛啊……
小兰不敢抬头,她浑身都在颤抖,眼角不断有大颗的泪珠渗出。
什么冷漠啊,我装不出来啊……
对不起……叔叔……但为了生存……我不能抗拒……
额头上冰冷的触感突然消失了。
诶?
戴松波把手枪抽了回去,从中看不出一丝迟疑。他蹲下身,伸手拭去小兰眼角上的泪珠。比起刚才小兰故作冷漠的声调,戴松波的音调却意外地没有发生变化,还是那个忙里偷闲跑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饭的那个叔叔:“傻孩子,你有一点搞错了哦。”
“啥?”
戴松波在小兰的额头上轻柔一戳,说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理想,并不是守护全人类的希望,这对于区区一个警卫队长来说还是太宏大了。对我来说,能够守护心中最重要的人,才是我的理想。以前的我需要父母和其他善良的人来保护,但现在,我决定守护的,”
“是你。”
“所以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可我是人类的死对头啊,我是人们谈之色变的感染体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你被检测出来,我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能伤害你的机会。”
“……”她默默体会着这个男人愿意为自己做出的牺牲。
“小兰啊,你不是问过我吗?”戴松波想要抚摸小兰的头发,但她触电般地缩了回去,戴松波便只好作罢,“我们能否还能再见地球一面。也许原本的那颗地球早已不再是人类的乐土了,但我们还能见到下一颗充满希望的星球。在那里,资源充沛,富含生机。跟我一起出发吧,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颗蔚蓝的星球,好吗?”
“真的吗?”小兰突然喜悦的心情又转瞬间再度低落了下去,“可是,人类不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资源,没有机会了吗?”
“在最后的日子里,舰长和我想出了一个计划。感染的最终爆发已经不可逆转了,我们没法让所有人都活下来。但为了多少能挽救几条生命,我们秘密准备了一艘穿梭机。就现在的时机而言,上面准备的物资刚好够供应少数几个幸运儿在星球上降落并安营扎寨。就在那里,那片被……呃……肿瘤块挡住的地方。”
“所以,”戴松波向小兰发出诚挚的邀请,“要一起去吗,小兰?”
“我……好吧。我也并不是完全被束缚在了这里。”小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和戴松波一起出发。既然飞船早已化为一片废墟,那么作为感染母体的职责她便完成了。
虽然不知道在那之前她究竟还有多少闲暇的时光,但小兰依旧决定和叔叔一道,去看一眼那个人类梦寐以求的世界,去体会只有人类才能感受的奇迹。
小兰抬起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享受秋末的最后一缕阳光。接着,从她的发梢延伸出去的蛇发纷纷老化脱落,在空气中最终化为尘埃四散飘落。在失去了激素的信号刺激之后,周边的肿瘤也纷纷开始自我溶解,化为一摊血水。
“那我们一起出发吧。”小兰突然变得十分疲惫,孱弱的双腿让人怀疑她还能否站稳。
蛇发纷纷脱落崩坏的场景让戴松波看得一时说不出话。他直到尘埃彻底消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搀扶小兰到附近坐下。
“让、让我把穿梭机取出来。”随后,戴松波快步走向墙壁上一处隐蔽的机关。在输入一串密码之后,墙壁突然分开,一台穿梭机被机械臂推了出来,并被自动转移进了起飞舱。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穿梭机。一般货运、军用穿梭机出于实用性的考虑,都会全身包裹着厚厚的钢板。而这艘古董级的穿梭机,则是人类刚刚离开地球时建造的,单纯的为了旅游兜风的“房车”。里面安装了各种配套的生活设施,人们可以在宇宙中生活数日而不需补给。穿梭机内部设计了全息投影装置,周围的一切,包括脚底下,都能看见璀璨的星空。在这艘穿梭机上旅行、生活,能让人们忘记背井离乡的痛苦,感受片刻的宁静。一开始戴松波也不敢相信,这种跨越世纪的老古董居然还存在并能正常运转。
“穿梭机在起飞前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在那之前,我们先回家收拾行李吧?”
“行。”
戴松波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自己会在异变生物们的护送下,去准备人类史上最后一场“旅行”。看着这些昔日的面孔一个个扭曲成为无心智的怪物,他看着不免有些痛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生怕小兰会再度受到刺激。不过小兰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她命令异变生物们纷纷回归黑暗的世界,静静等待着终焉的降临。
戴松波他们回到自己的舱室之后,各自挑了一些值得带走的东西,然后打包好行李,一起出发离开了这片只剩下残骸的世界。戴松波究竟是应该像一个即将前往游乐园的小孩一般兴奋呢,还是像一个经历过历史的浮沉一样的成人感慨人生呢,他不知道。也许在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霜之后,他已成长为人;也许任凭时光荏苒,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渴盼幻想与嬉戏的少年。
“叔叔。”在电车上,沉默不语的小兰突然问道。
“嗯?”
“叔叔你说过的,伤害别人的就是坏人,必将受到正义的惩罚,因为他们触犯了法律,是有罪的。而我呢?不论是讨厌我的,还是对我友善的,除了叔叔,我都……”
这……就是罪孽吧?
“不要再自责了,小兰。每个生命,无论高贵、卑微,他们都想要活下去。仅靠人类社会的规则来评判其实并不正确。”
“叔叔你的意思是?”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坚强地活着啊……”
……
“飞行检查完毕,所有系统运转正常,航空指挥中心已自动通过了本舰的起飞请求。正在等待气密舱舱门开启。”
戴松波在脑中温习了一遍驾驶穿梭机的技巧,然后发动了引擎。在一个拥有全息投影装置的穿梭机中驾驶是件挺怪异的经历。毕竟当你低下头时,结果却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半空中,底下是气密舱底部的钢板。不透明的物件只有身边的各种配套设施。
“注意,气密舱将于三秒后开启。三、二、一……”
呲——
猛烈的呼啸声随着空气一起消失在真空中。就在这时,戴松波适时地加大油门,喷射口喷出了耀眼的蓝光。气压差温柔地将穿梭机送入浩瀚无垠的太空之中。
背后,平峰山号在黑暗中默默合上了自己的双眼。这艘曾经承载包括戴松波在内,许多人的希望的舰船,忠实地将自己的使命遵守到了最后,直到最终的消亡。以往的记忆都浮现了出来,和自己父母的、和警卫好兄弟们的、和小兰的……戴松波鼻头一酸。有这么多的理想从未实现,而告别的时刻已经到了。
“小兰,距离新的地球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戴松波扭头看向身边副驾驶座上的小兰,结果却发现她仿佛没听到似的,呆呆地环视着四周。戴松波并不奇怪,因为他也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他曾经无数次目睹过眼前的星空,但唯有这一次,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个宇宙中孤独地漂浮。上下左右全都是闪耀的星空、朦胧的星云。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一处落脚点。自己只能被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推动着,向着更为深邃的远方漂荡。在这片浩瀚的世界中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存在,渺小得就像一片在风中飘零的落叶,无助且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寒冷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凄美。
那些不断迁徙的牧民们,是否也曾和他们感同身受呢?
“这样的宇宙里,还会有适宜生命存在的星球吗?”其中还会蕴含着一丝淡淡的绝望。
“不要再想了,既然地球确实地存在过,奇迹就能再重复一次。”
为了寻找这份奇迹,人类接二连三地蒙受着挫折,直到历史的日暮。但是,戴松波始终坚信,能够始终毫不气馁地从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也是一种胜利。
“叔叔一直对我很关心呢。”
“这……”戴松波有些不好意思,“其实……”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
“我诞生的时间并不长,在这几年的生活中,我观察到身边的人总是喜欢攀附强势的人,然后合伙欺负弱小,并以此为乐。”
“确实呢……”
“为什么呢?小兰也是弱小的,其他人都不愿意主动为我提供住所和关照、将自己的配给分给我,而为什么叔叔你为我伸出了手呢?叔叔为什么愿意关心照顾我呢?”
“这个,该怎么说呢?”戴松波挠了挠头,将穿梭机设置为自动驾驶模式,然后从附近的柜子里取出两瓶纯净水,并将其中一瓶递给小兰。
大概,其他人都理解了所谓“社会”和“自己”的利害关系,而我没有吧。
我出身于一个有着警卫传统的家庭,父母都是舰船上的警卫,父亲则担任警卫队长的职务。一起玩耍的伙伴都觉得我有当警卫的父母简直酷毙了,传闻只要我对谁不满,就可以让父母把他抓进监狱里反省几天。但实际上呢?当时舰船之间的来往频繁,他们经常需要在别的舰船上执行公务,把我留在舱室里,一个人独自打发时间。在那段难忘的时光里,我记得自己总是坐在窗前,一会儿凝视星空,一会儿翻看手里父母从其他舰船带回来的,有关地球上的过往的明信片、绘本。
现在引人怀念的旧时光,在当时还是挺难熬的。绘本已经被翻烂了无数遍,明信片上的风景也被我反复描绘了好几遍。在这种时候,你就会期待父母的脚步声能在门外突然响起,然后是大门开启时那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他们会给你带一些新鲜的玩意儿,然后和你讲故事。我一直觉得父母并不是去工作,而是去进行一场刺激的冒险,因为每次回来他们总会带来新鲜有趣的故事。什么与海盗表面交涉的同时暗地里却发动了一次奇袭,救回了人质的同时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什么新型电磁轨道炮的弹速是人类首次向光速发起的挑战;还有黑洞的危险距离观测……
几年后,人类移民者舰队的局势逐渐开始走向了下坡路。也正好是在那个时期,“蚕食者”病毒在舰队间爆发了大规模的疫情。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看得见的,只有父母疲惫的眼神中不再有成就感,有的只有疲惫。
他们不再给我讲故事了。
也许他们说清楚就好了,也许我能及时理解他们的苦衷就好了。但是,等我明白时,他们已经没法再听我道歉了。至少,我应该在那最后一天不要乱发脾气,向他们好好道别,这样他们能在这个宇宙的某个角落安息。
“他们,死……很早便去世了?”
牺牲了。在撤离一个遭受感染侵袭的舰船的幸存者时,他们和其他英勇的烈士们,都没能保全自己的生命。
我曾以为伤痛会痊愈的,到那时我便应该能接受事实吧,但我做不到。在停机坪上,我总是幻想着,在哪个穿梭机上,父母会迎接着我欢迎的目光走下来,然后让我扑上去,抱怨他们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
在我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时,心中那片幻想的世界就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了。我终于意识到,我过去拥有过什么,但如今已经没有了、失去了。
有些东西,开始被忘却了,那些美好的愿望。
“那你记起来了吗?诶,干嘛摸我头……”
大概是多亏你吧,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以往的记忆都突然复苏了。在众人期待下接替警卫队长的我,本来只想平凡地完成前任与后任的交接,但在见到你之后,一度被忘记的再度复苏了。
不管在怎么艰难,世界都是很美好的,只要有亲人在身旁,自己便无所畏惧。正因为失去,才会感到珍惜。因为珍惜,所以戴松波才会决定去守护。今天会被明天所怀念,所以戴松波愿意去守护。当今天在平稳中度过时,他会感到欣慰,即使自己的理想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而眼前的女孩,正好失去了她的一切。如果就这么离开她,这将会是戴松波对自己的背叛。
所以我决定了,我想带她离开这片地狱。告诉她,不要害怕,世界依旧美好。在她鼓起勇气之前,总有人会庇护着她。
“老天,”戴松波扶额,“我都说了一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怎么觉得以前作文课时被老师强迫在班级前朗读过……我想死……别、你忘了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忘记呢?”小兰露出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微笑,说道,“这可是其他母体都不曾感受过的,成为人类后才能理解的感情啊。”
……
穿梭机在太空中平稳地飞行着,偶尔助推器里会喷出蓝色火焰,在计算机的调整下自动校正轨道。戴松波他们要做的,除了确保飞行顺利进行,就只剩下了等待。
“叔叔,我肚子饿了……”小兰摇着戴松波的手臂,央求道。
“我一开始就说的很明白了,再等会。”戴松波一边随意地翻着一本科幻小说,一边试着让自己摆脱小兰的纠缠。
“但我们已经挨饿好几天了……”
“我也想吃啊,但我们只有一顿饭。再忍一会儿,吃完饭,睡一觉,明天大概就能到了。要不这样吧,我这本小说里有挺有趣的内容,我讲给你听。它讲的是一个外星人的神器落到地球上,幻化成人形并且还误以为自己是人类。为了生存,它不得不和前来侵略地球的外星人和想要染指神器力量的人类阴谋组织抗争。有意思吧,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外星人、神器、人形?”小兰对小说作者异想天开的脑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是啊,你看,主角就是这神器幻化的人形,金增浩。他具有十分强大的‘生’的灵能,不仅能做到‘起死回生’,更具有赋予任何物质生命和自我意识的能力。”
“哇,那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见小兰上钩不再吵闹,戴松波心中暗喜:“那你好好听我讲哦,我这就把剧情的发展,娓娓道来。讲完之后,我们就吃饭。咳咳……”
驾驶座上,戴松波拿着一本小说,叙述着故事中的主要剧情,有些冗杂且无聊的情节则被略过不谈。讲到口干舌燥时,他便拿出一旁的水瓶喝上几口。感谢穿梭机的冷凝水收集系统,至少水是无限量供应的。
小兰则将胳膊架在副驾驶座的扶手上,托着头,安静地聆听戴松波嘴中那片幻想的土地。
……
“最后,”戴松波作结束语,“明白了是因为想争夺自己的力量而造成两个种族之间的隔阂与斗争的神器,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巨大的光芒笼罩着他,他释放出了迄今为止自己拥有的全部力量。他凭空抹消了人类与艾希人互相争斗的‘亡’的命运,改写了时空。于是历史从头开始,神器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人类和艾希人在一次突然的遭遇后都认识到对面是一个文明友善的种族,这正式开启了一个充满着希望的‘生’的纪元。不久,两种族各自的困境都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得到了圆满解决。在虚幻的黑暗里,神器默默地祝福着他们,完。”
“为什么神器不能让自己也和大家一起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小兰对存在着一丝残缺的结局感到了不满。
“结尾说的很清楚,他只要存在一天,觊觎他力量的坏人在世界上掀起纷争的日子便会多延续一日,这应该是他所不愿见到的吧。”戴松波把小说放到一边,“所以他虽然具有‘生’的力量,能给世界带来‘生’的希望,却不能容许自己存在。”
“结果现实中‘生’的神器从来没出现过,‘亡’却在四处蔓延呢……”对小兰的话,戴松波无言以对。
“好了,忘了那本小说吧。拜访星球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准备好开动吧。”
“好……”小兰没精打采地说道,也许他拙略的说书多少让她有些无聊,也可能是因为饥饿。不过戴松波自己也不清楚病毒母体在大规模散播病原体时究竟会消耗多大的能量。一般情况下……病毒……好吧,戴松波承认自己并不是什么专业的学者,只具备一些基本的科学知识。
戴松波牵着小兰的手,将她带到后方的生活舱。从墙壁上的医疗箱里,戴松波取出了一盒自热食品。没错,这便是舰长唯一省下来的食物。按照船只的极限容量计算,这么点东西可能只够每个人啃一口。不过,眼前只有戴松波他们二人。
戴松波向加热包里注入清水,然后将包装袋放到中间。不久,包装袋的缝隙间冒出了袅袅的蒸汽。最近这几天,这股平稳的气流是少数让人感到安心的事物。暂时性地,在对温暖可口的食物的期待中,人可以忘记一些忧虑。
“要是这个时候能有只烤火鸡就好了……”戴松波用胳膊肘撑着头。这幅在群星间穿梭的美丽画卷,再配上一桌美味的晚宴,一定是无上的享受。
“火……鸡?”小兰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似乎有点头晕。
“就是那张我给你看过的明信片,”戴松波搅了搅食物让它受热均匀,然后从行李里取出一张明信片递给小兰看。上面记录着人类的舰队刚启航不久时,某分舰队旗舰上的一次感恩节晚宴中留下的画面。
“可惜没口福啊,”戴松波遗憾地将唾液咽了回去,“不过他们依旧记录了烤火鸡的做法,还有其他美食。如果我们在星球上捕获了类似的物种,我们可以尝试着自己做一个,怎么样?”
“那倒是……”小兰本想露出一个“你确定能吃”的嘲讽笑容,但随即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兰你没事吧?”见状,戴松波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他慌忙上前,顺着小兰的背。在脱离了与周围囊状体的联系后,小兰头发顶部还是留着烧焦的痕迹。戴松波在摸到小兰身体时,才惊讶地发现小兰的身体热得发烫。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诧异的同时,更多的是对自己一直沉迷讲故事而忘了对小兰的关心的悔恨。
“小兰你先到床上躺着。”戴松波把一边沙发的靠背放了下来,将其展开成一张单人床。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把小兰放了上去。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戴松波迷惑不解。说来也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兰生过病。但现在可没时间给戴松波慢悠悠地思考,他一把拉开医药箱,然后从里面取出一盒感冒药和退烧贴。
戴松波先将退烧贴给小兰贴了上去,这样应该能让她舒服些。但当他端着水瓶坐在小兰身边时,才发现自己可能又疏忽了一个问题。
人类的感冒药对小兰有治疗效果吗?不会反而害了她吧?
“这点叔叔你不用担心,这副躯体还是人类的。我只不过是,在她弥留之际,顺势依附上去的寄生虫罢了。咳咳……”
“不要这么说自己。”戴松波不禁有些心痛。他取出一些药片,然后喂小兰服了下去。等药效起作用时,小兰就应该好受些了。
一边的自热食物已经加热完毕了,戴松波将它捧在手里:“晚饭已经加热好了,吃吗?”
“不是很想吃。”原先还央求吃饭的小兰,此时却失去了食欲,“要不叔叔你全都吃了吧。”
戴松波自己也早没了胃口。
原本具有纪念性的一餐,现在也只能在寥寥草草中落幕了。戴松波静静等到药效起效后,才勉强地喂了小兰几口。剩下的食物,放在戴松波口中味如嚼蜡,尽管这几天都是在劳累与饥饿中度过的。
“叔叔,你想知道吗,”饭后,戴松波整理了桌面,并更换了小兰额头的退烧贴。躺在床上的小兰突然问道,“关于我们一族的故事。”
比起那位人类作家笔下天真的童话,我们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经历充满的只有刻骨铭心。
大概只在我身上,才产生了一些新的变化。
“那些故事就让我们在新的星球上安顿下来再说吧,至少我们的时间还是很充足的。”像是要逃避似的,戴松波放下另一边的床板,然后把毛毯铺在自己身上。
“以后?”小兰用着呆滞的眼神凝视着头顶的星空,说道,“以后的话,我可能会忘记了呢。这些记忆,封存在我的心中已经很久了,这些属于先祖们的记忆……我想,现在苏醒应该是有着它们的理由的。”
“但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这点体力……咳咳……应付得过去。”
“蚕食者”病毒究竟是从何处起源的呢?这点,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很清楚,我们究竟该如何生存。感染人类、侵蚀、转变、复制、繁殖,将人类改造成只忠于自己的奴仆,命令它们去屠戮更多的同伴,然后将自己更加广泛地传播。为了生存,复制得越快越好,感染的越深入越好,产生的野兽越凶猛越好。人类的恐惧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不必产生恻隐之心,我们只要一味地击败人类的负隅顽抗,然后继续将自己的子孙撒播下去就好了。不需要设置任何限制,任何像人类一样限制自己发展的行为简直就是荒谬。我们一度所向披靡,在人类当中传播恐惧与死亡,而自己的种族繁荣昌盛。
然后事态开始急转直下了。人类为了保全自己的延续,不惜抛弃了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论是否还存在幸存者,都要将一切受到感染的飞船彻底摧毁、格杀勿论。没有了寄生的对象,传播的链条很快便不得不停滞下来。换句话说,我的先祖“蚕食者”面临的,是一座靠疯狂传播所建立的高楼大厦的轰然倒塌,是灭亡。
过往的蛮横已经行不通了,如果要生存,就必须学会忍辱偷生,与人类融为一体,让人类感受不到自己的威胁。就在这时,在优胜劣汰中,“潜伏者”诞生了,这其中也包括我。刚出现的新生事物是弱小的,依旧沉浸在屠戮的喜悦中的蚕食者们,对我们嗤之以鼻。它们会千方百计阻止我们的繁殖,同时又会操控自己的奴仆彻底摧毁我们所寄宿的人类躯体。只有我,寄生于一个弥留之际的小女孩的身体中,幸存了下来。
真正意义上获得生命的我,同时还得到了自我意识。
但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心中的,是完全的绝望。从小女孩生前残留的记忆中我得知,蚕食者的异变生物们几乎占据了整艘舰船,而她的父母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能让她再苟延残喘数秒,争取到一丝获救的希望。很显然,人类已经抵挡不住蚕食者的攻势了,他们正在撤退。
人类不会再尝试营救一个无助的女孩了,蚕食者也不会将自己视为它们的一员。
但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地留下来呢?是她残留的意志吗?还是说,是我自己想要得救呢?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啊。
这就是悲伤吗?
这就是只有人类才能体会的,“感情”吗?
不要啊,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不要就这样重新归于虚无啊……
然后,叔叔你现身了。即使机会渺茫,你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丝机会。
竟然会有如此愿意为他人舍身奉献的人类存在。
那也是她第一次留下眼泪。
“叔叔?”一旁,戴松波突然不做声了。小兰扭头一看,发现他安稳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个在失眠中煎熬了数日的人,在此时是很难抵抗睡魔的诱惑的。
叔叔你真的不后悔吗?以后真的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啊。小兰突然露出了笑容。远方的星空如梦如幻,能在它们的祝福下安眠,那大概是件幸福的事情。所以,自己的事情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吧……
脑袋依旧晕乎乎的,恍惚中小兰甚至以为自己正遨游在群星之间,无凭无靠。
其实,小兰还想说很多的话,多到写到纸上都能堆满一纸箱。但是,时间愈发显得紧迫了。
不、不行,我不能把这么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梦境中,小兰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的人生实际上只有这短短的几年时光,但也许这就已经足够了吧,不如说这已经过于奢侈了。每天的时光,小兰几乎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早晨等待叔叔叫醒自己,给自己准备早饭;上学时期待放学,好赶快回家翻阅叔叔最近带回来的一本漫画书;晚上期待叔叔能早点完工回来和自己吃完晚饭,虽然并不希望他会记起自己的作业还没写。
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了,虽然没有血缘联系,甚至不是相同的种族,他依旧是自己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亲人。尽管平时相处很近,但小兰有时也无法理解戴松波的脾气。有时他可以温柔地哄自己睡觉,甚至不会掀起一丝尘埃;而有时又会因属下的错误而大吼大叫,几乎能撼动周围的墙壁。
“好了,乖,你只管闭上眼睛,有什么事我就在下面……想听个睡前故事吗?”
“你知道你究竟犯什么错了吗,啊?!你个马虎鬼,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蠢,这艘舰船现在炸了我也不奇怪!”
两句话同属于一个人。但仔细想想,其实并不难理解。
叔叔说自己没有长大,大概是真的吧。其他人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聪明了起来,知道了应该把好处都保留给自己,并认为这才是最大的正义。但叔叔依旧在考虑着别人。他明知道别人只是为了摆脱麻烦而把他推荐上了警卫队长的位置,他们的称许并非发自真心,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警卫队长不仅仅拥有随意调动警卫的权力,还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作为队长,他不仅要带头直面舰船内暗中破坏者的威胁,防范海盗的袭击,有时还要加入救援其他舰船的行动中。就像是上次和科隆号翻脸时的遭遇一样,稍有疏忽他就会丧命。
小兰每天都在祈祷,希望他晚上都能按时在家门口现身。
而戴松波只是笑笑,摸摸小兰蓬乱的短发:“你不用担心,我总会回来的。”
这是我的工作,同时也是我的意志。
无人呼吸的星空之中,无数的星体在这里诞生、沉沦、消逝……在其中穿行的这艘穿梭机渺小得犹如一粒星尘,在星海中默默地划出只属于自己的轨迹。
……
“小兰、小兰?醒醒,我们到了,小兰?”迷糊之中,小兰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晃动自己的身体。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了站在眼前的戴松波。
“嗯?我们到了?”小兰揉揉眼睛,四处找寻着星球的模样。结果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副无数人在脑海中描绘过的场景,现在就摆在他们的眼前,尽收眼底。让人不禁为这颗孕育了无数生命的浩瀚而感动。湛蓝的海洋、飘浮的白云以及绿色和灰黄色相间的大陆,层次分明的颜色带来的是任何一种摄影工具都无法记录的震撼。这是任何迁徙跋涉者都无法抗拒的诱惑,这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希望之所。
“你看见了吗?”小兰拿出她栽培的那株盆栽,对它说道,“这里是你的新家哦。”
戴松波驾驶着穿梭机开始在地表上着陆。
“在哪里降落会比较好呢?”戴松波指着驾驶座前显示的一张地理分析图问道。
“一座能俯瞰世界的青山吧。”小兰把手掩盖在盆栽下,生怕戴松波察觉一些可怕的事实。她的身体,正犹如狂风席卷过的山岩一般,开始缓慢地剥落。你说,一个病毒母体在完成了她的使命之后,她还能有多少闲暇的时光呢?
伴随着剧烈的抖动声和猛烈的火花,穿梭机开始突破大气层。为了保险起见,戴松波暂时关闭了全息投影仪,只有仪表板还在指示他们是否还处在正确的轨道上。虽然是个年代久远的老古董,但它对这次旅程依旧毫无畏惧。抖动和尖啸声很快便消失了,最后,穿梭机嘭地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检测周围环境中……检测完毕,环境条件优良,可以进行自由活动,正在开启舱门。”
哧——
舱门开启,涌入的是新鲜的空气以及鸟儿欢快的鸣叫声。
小兰被突然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但当她适应光的亮度时,她看见的是一处郁郁葱葱的山坡。外面的景色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类渴盼的家园,究竟长着什么模样?小兰想知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孕育了这一类在现实与理想中矛盾的种族。
唉?
小兰急着想要下床,但双膝一软,原先能支撑她到处奔跑的双腿现在却失去了力量,她瘫软在地上,浑身使不上劲。下肢的感觉十分稀薄,仿佛正在消失一般。她使劲捏了捏大腿,想要用疼痛唤醒自己的神经,结果却发现大腿里的肌腱像是热水中的冰块一样,在不断地消融、溶解。
她很害怕。
“小兰?”戴松波见状赶紧将她抱起。这完全异于常人的触感让他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叔叔,对于一个已经完成使命的病毒母体而言,她……”
“一起去看看外面的风景,怎么样?”
“……好啊。”
戴松波抱着小兰,而小兰怀里护着那株幼小的绿苗。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他们在平稳的山坡上降落,而脚底下则是一片广阔的森林。不时地,会有鸟儿从眼前飞过。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时间仿佛是凝滞了一般,戴松波和小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希望这片宁静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但一切终有它结束的那天。人能认识到自己的幸福,其实应该是在他失去那天吧。戴松波明白了,自从他把小兰带回自己家中,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照看她开始,他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珍惜、守护……人类的命运充满了坎坷,但至少对他而言,这几年的时光如同宝物一般值得回味、感伤。
手中的珍宝开始逐渐变得稀薄了,一阵微风吹来,手中飞逝了一片沙尘。
“小兰,不、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中带上了哽咽。
离别的时刻,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嗯。”
“你看,我们不是一直在讨论地球上的美景吗,这颗星球上肯定有类似的奇观的啦。这艘飞船上装载了很多工具,当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我还能搜集各种美味的食材,虽然我并不会做菜,但我可以现学的。到时我们就一边……一边……”
“叔叔,不用害怕。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这可是其他的同类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人生啊,我已经满足了。当有人能够接受我、照顾我时,我就已经十分幸福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更多呢?一个对你的种族造成如此的伤害的怪物,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更多呢?”
“我、我不怪你啊,这种宿命并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啊……你还可以更任性的……”
小兰忽然离开了戴松波的怀抱。她将幼苗托付给他,露出美丽得随时都会消逝的甜美笑容,牵住戴松波的右手,在风中飘摇。她的全身都在不断地剥落、消逝,双腿早已消失不见了,接着是躯干、双臂和……
天空中,扬起了漫天的沙尘。从小兰崩坏的身躯出发,沙尘随风飘舞,向着天际弥散。
“叔叔,能和你一起生活,让我的宿命不再悲惨,真是,太好了呢。”
最后一缕沙尘也从戴松波的手中滑落,飘向了碧蓝的天空。
戴松波怀抱着手中这株,挣扎着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环境中生存的幼苗,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脆弱的小女孩。
让我保护你吧。
眼前的森林被风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远处隐隐约约能看见被绿叶覆盖的城市废墟。它孤独地矗立,等待着文明的新生。天空中太阳温柔地洒下她的光辉。
戴松波伫立在这片希望之中,任凭清风从面庞拂过。一切都充满了宁静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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